黄昏...【丑】
2006-05-23 16:12 | 林柯
父亲又于傍晚之前就回到家。第三天这样。 我疑惑,看着旁边的母亲的疑惑,什么都没有说。母亲眼望如平日里一样微笑着的父亲,脸上竟有丝丝担忧,化也化不开的担忧。 一起回来的老爹关上圈门,站在外面,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一家子,神色凝重,古铜色的脸上也是化不开的愁,眼睛灰蒙蒙的,我看到的那是些蹉跎,都是些蹉跎。 老爹摸出烟杆,掏出塑料口袋包着的烟末,装上,翻出火柴划着,一下,两下,三下,不着,眉头一皱,一把给扔了,重新颤着手夹出一根来,这下才点燃…蹲下来,吧嗒吧嗒地抽着,锁着的眉与那些皱纹交织在一起,像极了前面高低起伏的大山,苍老而又神秘,枯柴似的手倚在膝上,青筋凸现,关节肿胀,同那老房上陈旧的梁子,裂出一道道的力不从心,眼里泛着淡淡的灰蓝,和着阵阵淡开的烟,散开,散开…… 昔日里嗓门特大脾气特倔的老爹今日一言不发,我确定是有什么差错的,望望父亲,他一直看着老爹,没有吱声。不多一会儿,一袋烟抽完,老爹才慢慢站起身子,转过头望望父亲,突然长叹一声,摇着头回屋里去了。 一旁的母亲没等我开口,已经问父亲出了什么事,隔壁的驴伯也隔着栏在一旁嚷着问大兄弟出啥事儿了。 父亲淡淡一笑:“村里的书记说我老了,干不了力气活…再说…村里人很久没改善过伙食…所以…这…” 他终于没能再说下去,满脸的笑容慢慢僵硬直至消失,母亲听闻又惊又悲,不能言语。驴伯愣了半晌突然火了,跳将着叫:“啥?!难不成要宰了你?!哦,为他们拼死拼活大半辈子,这下没气力下不了田拉不了车,就得给宰了么,说宰就宰,咱们为了啥,为了啥??!!” “那这两天…”母亲轻声问。 “老爹去给村支书求情…”看着母亲重拾星火希望般的眼神,父亲无奈的摇摇头,母亲眼里顿时一片死黑。 “别愁大妹子,咱们不上工了,看他们敢动我大兄弟…”驴伯依旧一个劲地吼。 “好了,老驴你就是这脾气,你罢工没好处,待会儿拖累你们连食都吃不上。要去的总归要去的,迟早不也一样?你那主子不好惹,气恼了没准儿一顿好打,何苦?”父亲倒是劝起驴伯来,驴伯一听一跺脚,骂道“你小子啥时候都是窝囊气自己咽,我看你命都要保不住还要咽到什么时候”,骂完扭转身子,任凭父亲叫他,再不理会。 父亲也是语塞,最后都没了说辞,几个就那么立着… 我心里憋得慌,父亲真的是逆来顺受么,像驴伯说的那样,是个软骨头?那母亲讲的那个在山上遇到土匪拼死保护老爹,被捅了几刀还能把一匪徒撞下山,吓得其他人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父亲呢?又是该怎么说?我并不想如此打心眼里否定父亲,但始终悲哀,我们为了什么在累死累活,到头来还得是这样的死法。 夜幕降临,起风了,周围一切变得越发模糊,隐在深蓝的薄雾后面。各家人开始做饭,空中弥漫着饭菜香和烟火的气息,伴着石阶下不知名的虫子欢叫,一浪一浪地卷过来。老爹屋里朦胧的灯火,以及屋外房檐下悬着的大捆的玉米棒子,橙黄色突兀的镶在深色里,刺眼且分外清晰…… 是时候该吃什么,肚子里一阵空洞,却又没胃口,看看其他人,皆是如此… 父亲轻轻地唤我,我有些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心里的犹疑自己都不明了。父亲的躯体仍是墙一般耸立在我面前,我依稀觉得,这堵为我挡风防沙的高墙今日里不可名状的岌岌可危,它倒下,我跨过去,很是残酷… “这些天拉磨可习惯了?”父亲开口的竟是这种事情!? 我点头,没搭腔。 “这样就好…”父亲支支吾吾,“拉磨这事情,要的是平和的心态,走急了不成,三两下便晕了,走慢了见不了功效,得匀着,不急不躁,拿拉车来说,也是有窍门的,起步使上劲,开走了就得缓下来,上坡加力气,下坡悠着来,停的时候慢慢收劲,来得平稳…你再拿…” “爸爸!!”我硬生生地打断他,看着他眼里满是惊讶尴尬,继而变得有些悲凉。我一时有些无措,头一遭见到父亲竭力掩饰的悲凉,我想刚刚是否太简单粗暴,那样狠狠地撕下父亲的面具,让那些悲凉一并展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将死的悲凉…… “爸爸…”我抱歉地唤默然的他。他看着我,又是宽慰的笑。 我顿时明白,他一直的掩饰,一直的包忍,他一味地低头,默默的流汗。 “儿子…”父亲长舒一口气,“你知道你驴伯为啥拉磨非得套个眼罩?他太过暴躁冲动了,一点不能忍受那样总是转圈的枯燥乏味,不能什么都不说的埋头承受…我们不一样,我们很是清醒的看着所有的平淡无趣,但是照样心甘情愿…” 我静静地体味着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父亲的劝导,声音雄厚稳重,字字敲心,我甚至吃惊父亲能够说出如此深沉和富于道理的、发自内心的话来。 父亲开始讲他的童年,他的新生,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生他的时候难产,父亲只出来半截子,老爹当时还是个热血汉子,眼瞅着母子都要保不住,果断的剖开奶奶的肚子,活生生地将父亲扯出来,奇迹般的保住了母子俩,虽然奶奶因高龄生产又加上难产再干不了力气活,在父亲断奶没多久就死去。但父亲在老爹的细心照料下好好的成长起来,是下力气下田的好帮手,父亲任劳任怨,从不厌躁使耍性子。因为这条命,他知道,是老爹给的… 讲到这里,他扭头望着屋里的灯光,凝视着,良久,幽幽地说道:“儿子,你要明白,咱们是牛,是牛,就该晓得时不时要把那些受到的关爱和恩情像是吃食过后的反刍一样,重新嚼着慢慢体会琢磨,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依旧注视着屋里透出来的光亮和温暖,喃喃自语般:“…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会让我们义无反顾,毫无怨言的…” 父亲说如果一直反抗,村里说不定不让老爹再养牛,老爹牛脾气,说什么不会让村里白给救济的,他年纪又那么大,下田怎么办。说着说着,父亲哽咽难言。 我了解到父亲的新生,看到他的将死。此时我不再感到是父亲如墙一般垮掉,我从上边跨过去,而是我会长成一堵墙,横在他面前,为他挡风防沙,就像一直以来他保护我一样的保护他。我会接过他所有的包忍和宽广,接过他所有无私和大度,接过所有的他的情感。我知道这个也是遗传的一种,生命延续的一种,以至于我可以用坚实的臂膀扛住今后面临的所有的沉重,然后,就像他说的那样,义无反顾,毫无怨言。 “爸爸…我会照顾好妈妈,我会拼命干活,我会帮老爹做所有我能做的,我一定会的…” 父亲笑起来,靠过来用额蹭了蹭我的头,我感觉一股厚重的温暖抚过来,随即热泪盈眶… …… 屋里的灯熄掉,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点红亮的火晃晃悠悠地飘过来,圈门轻轻的打开,老爹蹒跚的身影慢慢清晰。他借着烟斗的光照了照槽里,看到草料纹丝未动,不禁脸上一阵酸楚。 “牛呵…”话音才出,老爹声泪俱下,呜咽不止,“咱哥俩相依了大半辈子,你看着就要去了,俺这糟老头子也没本事拦住那些良心遭狗吃了的……怪俺没钱没势呵…”老爹呜呜地哭起来,“你也吃个饱,做也做个饱死的,莫让那些崽子看了笑话,下辈子…” 老爹抹了一把泪,抓了一撮嫩草递到父亲嘴边,父亲稍稍迟疑了一下,张嘴吃起来,老爹抚着父亲的脊背,“俺说老哥啊…下辈子…下辈子…莫当这吃力不讨好的了…” 父亲面无表情,只管大口大口吞着,什么都可以活生生咽下去的样子… 我看到两种苍老,一起沧桑…… 翌日,下午时候,老爹给父亲喂了顿香喷喷的酒糟,又给父亲淋澡。父亲痛痛快快地在水里摇头摆尾,老爹也乐的像个孩子,张着残留数齿的扁嘴哈哈地笑,把来牵牛的村支书和几个杀牛的汉子弄的一愣一愣的。 那伙人稍稍等了一会,书记开始不耐烦,叫了老爹几声,老爹不应,只当没听见似的继续给父亲淋着水。 书记见老爹实在是装瞎,给旁边几个递了颜色,几个汉子就要冲上来牵牛,老爹扯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一把给拽一边去,末了抬手护住父亲,几个家伙又惊又恐,不敢造次,傻愣愣地立着。老爹发火:“俺早些年就死了媳妇儿,没有儿子,这牛是俺哥们儿,他儿子就是我儿子,谁说老了不中用?啊?我老了,我不照样每年交给国家那么多粮食?!我来养它,行不?!” 书记摇头,知道依老爹的脾气说到后天也说不通,丢下一句“不能依你,照村里规矩老牛一律得宰”这样硬邦邦的话,挥手示意屠夫们上。 看几个汉子来硬的,我咆哮一声横在父亲和老爹面前,跺蹄打了几个响鼻,左右护着,不让他们近前,母亲也过来靠着父亲,驴伯在隔壁圈里更是又跳又叫,惊叫声冲天。 老爹扑上去和他们撕扭起来,父亲见几个大汉合伙欺负老爹一人,“哞”的一声低吼,闪电般冲上来,撞的那几个人翻了几个跟头,摔得狗啃屎的,半天爬不起来。 村里很多人都围拢过来,书记正要发作,村长挤进来,拉着老爹的手:“老人家你这是何苦啊?” 老爹一听,由怒转悲,叫了一声村长,眼圈就已经红了:“不是我这老头子不讲情理,这牛陪着我操劳半辈子,要死也得给收拾收拾吧…” 村长点点头,一旁的汉子其中一个张口冒话,说“刘老头你也太倔,拿个又老又病的牛当宝”… “你给老子闭嘴二狗子!!”话未完老爹已经光火,“别忘了当年你发烧还是俺这哥们儿送你去县里的医院救你的一条小命,没他有你?!” 那人听了顿时没了言语,嘴里叽里咕噜嘀咕着溜一边去。 村长依旧语重心长地说:“这牛确实是老了,咱们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您这一闹,规矩不全乱了?”没等老爹开腔,他继续说道,“老人家,您是从来听村里干部的指示的对不?” 老爹愣愣地含泪点头,一手抚着父亲的头,泪水横流,没了说辞。 “这牛还留着一牛羔啊,年轻,有干劲,不用说,咱们还是交给您,由您来养,行不?” 老爹依旧愣愣点头,周围安静下来,这是父亲先前告诉我的底线,我知道,再无挽救的办法了。 几人见老爹妥协,又要来夺老爹手里牵牛的绳子,被村长拦住,老爹颤着声音说:“村长,这牛是俺接生的,它的命是我救的啊村长…俺接它来这世间受苦,也就送它上路,算了个愿,啊?” 村长狠狠地点了点头,一旁的书记等人再不好说什么。老爹抽泣着,回身拉起绳来,套住父亲鼻子上的铜环,说声“走吧”,父亲一改刚才的凶暴,温顺地跟了老爹,走了出去… 书记开始平服众人,打着官腔说待会儿哪家哪家得多少肉,老爹这一听想起什么,回身来叫村长,村长答应着迎上去,老爹握住他的手:“俺老头还有个请求…” “老爹您说…” “这肉俺半点不要…待会儿等俺进了屋…你们再…” “这您放心…” “还有…”老爹抚摸着父亲的犄角,上面一圈一圈年轮似的纹路,残缺和凹凸的一道道,“俺就要这对角,要这个,当年救过俺的命…” 村长眼圈红着闭眼使劲地点了点头…… 黄昏,残阳如血,我眼睁睁看着老爹牵着父亲慢慢地走向村口,一切安静,安安静静。老爹就那么牵着父亲,走过了他的大半生;而父亲,就那么被老爹牵着,从新生走到将死,走过了他的一生。 父亲大大的眼里突然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来,洒下来,滴在地上,混着老爹前面的足迹,和着老爹前面的泪水… 我知道父亲的泪不是为自己而流,他走的从容安详,走的义无反顾毫无怨言。 “我们清醒的看着所有的平淡和无趣,却依旧甘愿。” 因为…… 总有一些东西,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我惊觉自己头下的土地已经湿掉一大片,我惊觉自己的身影不知何时在地上拉的很长,像小时候用以躲避、那一直保护着自己的身影那样,那是我一直渴望长成的,像父亲一样,连身影都那么长,很长很长… 我悲怆地抬起头来… 父亲的身影于那片橙红的光晕中化开… 温暖而又沧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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