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征文】萤火虫....

2005-04-30 18:41 | 林柯



都市,车水马龙,极尽繁华,极尽喧嚣,在这样的地方,我努力地生活。

难免偶尔浮躁以及激进,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能很快的平和下来,然后平面的记忆重新被注入时间的光影,变得鲜活起来。

回首时候不禁感慨,好多人,曾经以为联系紧密,恰似一体,但后来发现竟如
有丝分裂一般,各跑一头,再往后断了牵连,即使有着太多的联系,也一分为二,各自衰老,各自消亡…

也有那么一些人,纵然
一期一会,不在了,却还是影响着自己,一生一世…

有些人,此生一面,也已足够…

每每忆起那段时光,那个衣衫破旧,颈上挂个香包,脸色蜡黄的农家孩子便浮现脑海,虽已模糊,却有隐隐作痛的温暖……

那还是未满10岁时候,父亲因工作关系调到一座山里考察,母亲丝毫不理会又跳又闹说什么都嚷着不去的我,硬是拽了我一起陪父亲前去。读书,自然只能在一所唯一的小学校中,那里极其贫困,大热天一群孩子沙丁鱼似的挤在一间教室,连风扇都没有,更别说
空调什么的了,吃肉也竟然变为了一种奢侈,我这样自幼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当然是满腹的不满和抱怨。

令我反感的还有那些衣衫不整,屁股上补着两个疤的农家娃,初去时候一见我犹如见了稀世珍宝一般,又是摸衣服,又是问这问那,搅得我烦透了,脾气也随之大了起来,也还好有个皮冲给我当出气筒。

皮冲是村里的,却比我还迟才进的学校,据说家里穷的丁当响,还是村委帮忙才跌跌撞撞地进来的,虽然说到穷村里的人半斤八两,而皮冲却尤为醒目,身上的衣服简直不能叫衣服,特别是鼻洞里一伸一缩的鼻涕,极其恶心。也因此才有了个绰号,也是我起的。

学生手册上他的名字跟在我的后边,排座的时候我与他排在了一起,当时他羞答答地与我搭话,他说他叫皮冲的时候,我故意装傻地说“啊什么?鼻涕虫?”这样鼻涕虫便成了他的绰号,班里人也就叫开了,我是他的命名之父,自觉得实在了不起,幸灾乐祸地旁观,他却一脸的憨笑,并不在意…

他身上犹为脏,头发简直像个刺猬,连上学时候都背着个背兜,后来知道他家离学校有好几里路,上学放学在路上拾
煤球什么的,常搞的两手漆黑,简直一塌糊涂。可是有趣的是偌大个学生竟然在颈上挂了个香包,虽是粗布的,却还是有些许别致,班上除了个别小女生,其余的人是欺负他不放的,那帮人每每要那包看时,一向憨憨阿呆似的皮冲却是死活不给,如此只能受一顿好打,打是打了,那包却硬是没给看,只有这时,他那傻傻的不会打转的眼珠里才有一丝野气。

平日里他是极腼腆的,一个人缩在位置上,以前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成绩可想而知,被我们称作“黄霸天”的男班主任调到角落里,有时听到有人说笑的声音才抬头望了两望,愣愣的眼里一亮,接着又暗下来,满是孤独,复又把头埋下去,而这些,也是我后来才记起的。

也许因为邻座,也许我是他来了第一个搭话的人,总之他只亲近我,与我说话,和其他因为我是城里人就献媚的娃不同,他总是极其诚恳,虽然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是结巴。而我总是避着,一来对他实在厌恶,二来怕叫班里人取笑说我和他玩,他却总是无所谓的样子…

那些天我迷上了钓鱼,那是我打从进山之后发现的唯一让我欢欣的事了,常常旷课跑到学校后的小溪边,后来被黄霸天发现了,虽未打我这个“富家子弟”,却还是给我妈说了,免不了一顿铺天盖地的臭骂,也就稍稍收敛了一些,过后却又同瘾发似的跑去,却再不敢旷课。

一天放假,我拿上鱼具便往家后的山头跑,山后有条溪水,水流的比学校那边的缓,积成了一个个的水塘,水也深,没什么大石头,两旁全是水草,漫到了岸边,草下全是鱼,很大的一条一条,对我来说,好似天堂……

附近没田,无人打搅,山坡上有片树林,这会儿接近秋天,叶子没剩多少,树下的石头下面原是奥妙非常的,翻开来,蚯蚓!而如今天冷很难找到,只能从家里拿些饭屑之类代替…

聚精会神地守着钓竿,后面传来一阵地上枯枝断裂的声响,停了一会,而后又是一阵,却离得近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往后一瞟,吓了一跳。

是皮冲!

我马上开始抱怨,无非是说他跟鬼似的搞不好刚才就有鱼正要上钩都给他吓跑了之类的话,他不语,呆呆地看着我,真跟做错了事一样,等到我停下来时,才结结巴巴地说“俺捡柴…不晓得你在钓…俺…只过来看…看看…”

我才不想听他解释,扭头不理他,他站了一阵,又开口冒话,我正要发作,却听他说要带我去更好的一处地方,我转头看他,他眼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接受他的好意,那两条鼻涕在鼻洞下一伸一缩,我看了止不住的恶心,他忙用手扯了衣袖抹掉,不一会却又是双管齐下。

我本不愿与他一起,但是鱼的诱惑力实在太大,我望了望四下无人才叫他领路——我委实不愿叫班里的人看到我与他在一起,我怕那些人管我叫鼻涕虫的伴儿。

那是溪的上游,进了山,七拐八转的,石头也多起来,他沿路翻开几块浸在水里的石头,下边就有鱼扑腾,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不动声色…

挑了个大点的水洼,我坐在大石头上放了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盯着他,他倒是也还明白:“俺晓得…俺站这……不…不吵…”他嘀咕着,退到一旁蹲下来,不出声了……

我连钓上来几条,都是大出一号的,心里欢的翻了天,直钓到天色发黑,正想着最后一杆完了就走,谁知线被鱼拖着进了水草堆里缠住了,死活拉不上来,我正着急,后边一双手伸了过来,是皮冲,帮我拉了下杆,发现没用,二话不说就踩进水里,把线理了出来,正往回走,却踩到岸边的青苔,脚下一滑,压着鱼线连自己带我一起给拖到水里,我又惊又怒,一连呛了几口水,挣扎着爬回岸边,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他也爬上来,全身淌着水,钢针一样的头发粘在脸上,两条鼻涕又一伸一缩,手在裤子上挠着,自知理亏,什么都没说。

一阵风吹来,我浑身发抖,他那蜡黄的脸也泛着白,乌乌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是冷到了还是有话不敢开口…

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开,我正以为他想溜了要骂,却又见他把刚才拾柴的筐背过来,一股脑儿将里面的树枝枯叶全倒出来,又利索地把粘在筐底的干了的牛粪拍出来,撕烂了,掏出筐底的火柴,将那些干粪点着,等燃的旺了,再把一旁的枯枝垒上去,都是一眨眼功夫。我盯着,甚是吃惊,原先呆呆的他一下如此麻利,他脱下衣服,用树枝撑了,放在火旁,我也就照做……

刚才的水冲走了我的傲气,想起回家一定又免不了挨骂,不禁愁起来,天已黑了,周围只得火烧枝条噼里啪啦的脆响,以及旁边忽近忽远的流水声,天空一片漆黑,看得仔细了,才发现其实尚且点缀了几颗星,眼巴巴的看着我,月亮是没有的了,火对面坐着皮冲,抱着膝,看着火堆,没说话,鼻子里一吸一吸的声音…

我不经意间看了看旁边的溪水,却惊讶的张大了嘴,那前面黑乎乎的,却又似有一点点亮光,和刚才的天空的星星一样,我以为自己被火照得眼发花了,揉了揉再细看,没错,虽然忽明忽暗,似有似无,但确实是有东西的……

“是…萤火虫…”皮冲也顺着望过去。

我白了他一眼,唬我?都快秋天了哎。

“这山…山里就有…还有几个没…没找到娘…”皮冲看出了我的不屑。

“什么没找到娘?”我觉得他说话颠三倒四,好不厌烦。

“你…不知道?萤火虫啊,打灯笼啊,哭着飞啊,找他娘啊…俺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这…”

我并没在意什么找娘之类的哄小孩儿的把戏,只是爱极了那些飞舞着,发出黄绿光晕的精灵,我痴痴望着,那时并未注意到皮冲一旁唱那童谣时鼻吸声中夹杂的略微的伤感……

他站起身,走了过去,身影没在了黑暗里,我正纳闷,他已经回来了,手里小心地捧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楚是那个香包,原来平日里见到的只是外面的一层粗布,里边才是一个用绸缎绣起来的香包,只是现在那里面已没有香料,而是发着朦胧的光……

他笑嘻嘻地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看的痴了…

“你喜欢?俺…俺送你吧…”

我摇头,递了回去,并不坚决……

“俺送给你的…俺给你…你答应俺个事儿…”他越发的吞吞吐吐。

早知道他可能有条件,那么要紧的东西是随便给人的?

“你要好好收着…莫弄坏了…”

我不禁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条件,在我看来,根本不算要求。

“真…真的…你要收好…”看我笑着点头,他又忙补上一句,“还…还有…你能跟俺玩么?”

我一愣:“你是说……做朋友??”

“恩…做…做朋友…”他眼里放出光彩,不住的点头。

我一时竟答不上来……

“俺晓得…你们都不愿跟俺玩…嫌俺脏…俺改,俺这鼻子村里的大夫说了是…是鼻炎,以后俺治去,俺…俺治…”他边说边又用手扯了衣袖猛一阵抹…

我不知为何竟然点点头,他见了欢喜的不得了,又蹦又跳的拿鱼来烧了吃…

……

香包在黑夜里,越发的亮起来…


第二天上学,我刚进教室坐定,便有一群人围上来,对我挂在颈上的香包赞不绝口,什么“真好看啊”,什么“比皮冲那个粗布的好看多了”如此之类的话,我自然觉得那些受用,不禁喜上眉梢,皮冲这是却一反常态地挤进人群,笑着,站在我旁边,一脸自豪:“俺给他的…俺装了萤火虫在里面…送给他…”

众人顿时没了言语,齐刷刷盯着我,我一时窘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本可以承认,只是喉里发堵,说不出话来。皮冲却全然不知,只是一个劲的说着…

喂你那包到底咋来的?有人这么一问,接着全是“咋来的”,那声音在耳中炸开,只觉昏眩,脑中空白一片……

问得紧了,皮冲跳过来护在我面前:“什么咋来的!!俺…俺送的…俺们俩是…是朋友!!”

他把朋友二字说的特重,接着周围一阵暴笑,连皮冲脸上也一阵红一阵白的,倒竖的头发抖了起来,我在后边轻轻扯他的衣角让他不要在说下去,他却甩开我的手,很要和那帮人斗到底的样子。几个个大的把皮冲推来推去,还有人在后面用手指刮脸,嘲笑我和“鼻涕虫”玩到一起…

我突然疯也似的扯开他,对着周围人咆哮:“都闭嘴!!那是我妈给我缝的!!”

说完这些我看着皮冲,心里没底,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可是泼出去的水已难收回,他一旁惊诧地看着我,一时发愣:“你…你…”

我一咬牙:“你什么你,谁答应跟你玩来着?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他更说不出话来,周围人又是一阵起哄,笑皮冲不要脸,推他,骂他。突然间皮冲暴跳起来,发疯似的大吼,一向沉默的他不禁让众人一愣,但随即又开始起哄,几个大个还开始揍他,其他人竟然也冲了好几个上去,我虽不止一次见到他被人围殴,然而今天却不知为何如此严重,那或许是因为皮冲头一次的反抗所带来的。也许……

那帮人拳脚愈发重起来,笑骂他不要脸,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一边招架一边大吼没有,我愣在一旁,耳里嗡嗡一片,咬着嘴唇,眼里只有皮冲瘦弱身体挨着拳脚的样子…

不知谁叫了声黄霸天来了,一帮人一哄而散,把皮冲留在中间,黄霸天冲进来,操着狮子般的嗓门对我们雄吼;“干什么你们,啊!?造反啊!?活腻了是怎么着?!”

周围顿时寂静,半晌有胆大的小声冒话说皮冲怎么怎么着,黄霸天正欲发作,满身是伤的皮冲却对着我扑过来,抢了香包便朝外跑,却被黄霸天一把扯住,照着脑门就是一拳:“老子……你这丧门星……还抢东西…”说这着又是两耳光,一掌掌扇在我心上,简直心惊肉跳…

若是皮冲当时延续往日的沉默,或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然而皮冲却一个劲地反抗,乱抓乱打,挣扎,但那瘦的竹竿似的身体始终逃不脱黄霸天老虎钳似的黑手,最后他逼急了,竟张嘴便咬,黄霸天一阵吼叫:“敢咬我,你小子…”老拳一下下,打得兴起,一把把皮冲横着甩了出去……

接着几个女生吓得哭出了声,胆大的也给愣了,皮冲躺在地上,刚刚那一下头被甩在了桌角上…

黄霸天这才回过神,皮冲却已经满脸是血,眼角撞得稀烂,嘴里吐着血泡,那手里依然抓着那香包,已被血染得通红……

我只觉得嘴唇湿湿的,一摸,原是早已咬出了血……

校长来了,老师们来了,皮冲被送去乡镇医院……

乡干部来了,村里人来了,黄霸天,那个本是
混世魔王凭借关系当了挂名班主任的大汉被送到城里,然后进了牢……

村里人惊了,传出去,到处的人都惊了,学习,讨论,分析,反省,指责……

闹是闹大了,皮冲却死了……


那天天很晴朗,我莫名的奇怪,与书上说的一死人天就阴沉完全不同,仿佛连老天都并未对此事在意……

谁在意过他?

一天我被校长叫到校门口,见到了皮冲的父亲,那是个祖宗三代都是贫农的典型的山里人,皱纹满脸,衣衫也破烂,然而我却敬畏的不得了,源于我怕他知道那件事的起因在我,我怕他要我偿命,我怕变成第二个皮冲……

他背着大包,看我来了,一脸心酸的微笑,用那布满老茧的枯枝似的大手在怀里掏了半晌,摸出个粗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裹着,严严实实……

“俺娃说了…”他一边打开一边说,也是毫不流利,“叫俺,把这留给你……”是个
檀木盒子,打开,是那个香包,“这个留给你收着…这是娃他娘临死留给他的……俺娃说,只有你跟他玩来着…是娃朋友…留给你……”

我颤抖着接过香包,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掉,硬梆梆的,再不柔软……

“你磨蹭啥火车都要开了!”后面传来凶神恶煞的女人的声音。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了个女人,怀里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孩子。

皮冲的父亲对我点着头“哎哎”的示意,转身领了那婆娘走了……


皮冲的坟根本不叫坟,只是一个小土堆,垒在那条小溪边,土堆前插了个石碑,也只是一块没有修饰过的大青石罢了,上面用砖写着朱红色的“皮冲之墓”几个字,歪歪扭扭,极难辨认…

我去过两次,头一次是拿了包不久,悄悄的去看过,然后是离开那山村时,那时青石上的字早已不在,土堆也削减为了一个土包,上面却分明长着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花,一丛一丛,蛮好看。除了我没人来过,坟前没一点香纸蜡炮的痕迹,只有一条溪水,围着他,流过。

那一次我站了许久,我向他道歉,虽然已经无用,虽然他把香包托给我时候,或许早已原谅了我,也或许,他并没有恨过我……

皮冲送进医院时我老实也祷告过,如果皮冲能活,我愿意一年不吃肉,一年不吃山里唯一特制的糖块,一年不去钓鱼,我便可以和他去捉萤火虫,放进那个香包,再围着火,唱那歌谣……这便是孩子式的愿望,但皮冲,却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知道皮冲的父亲和那个是后妈的女人那天便离开了山里到外面谋生,再没见着,皮冲的亲娘在他五岁的时候便死了,病死的,香包是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学校后的那条小溪,我在那儿后来也曾见到萤火虫,恨多,那是盛夏,一盏盏的灯火,很亮,我却有说不出的滋味,总以为那些没有我和皮冲在山里看到的有趣和让人欢欣……

我或许并不明白皮冲,不明白他那句“你能跟俺玩吗”里面包含了多少的孤独和渴望,不明白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般人所谓的幸福却依旧坚强地活着,不明白他只是在世间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笔究竟在找些什么,不明白他的或许是注定的路过人间……

但是有一样事情我明白,而且肯定……

他不脏,他很干净,他总是很干净,比我见到的好多人都要干净……

每每眼含泪水时,便忆起
那个在溪边用伤感语调唱着童谣的孩子,
那个憨憨的不爱与人说话的孩子,
那个听到有人能和他做朋友救活蹦乱跳的孩子,
那个被人欺负却总不出声的孩子,
那个死命反抗如小疯牛一般的孩子,
以及那个满脸是血,倒下去,却依然抓着香包的孩子……


我总是在脑里浮现这样的场景:

四周无光,黑乎乎一片,出现一点亮火,在轻轻地飘着,然后映照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远去了,又只剩黑漆漆的一团,继而又是那点亮火,四周飘摇,耳边隐约听到一曲略带伤感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在远处回响,接着慢慢清晰,忽而,又再次远去:

萤火虫啊,打灯笼啊,哭着飞啊,找他娘啊…

萤火虫啊,打灯笼啊,哭着飞啊,找他娘啊…

萤火虫啊………

……找他娘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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