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

2004-08-12 11:30 | fantavision

我怀疑那是一个幻觉,或者不是。我始终怀疑。
有明亮的风吹过来,四面八方的吹过来,她的胭脂红的裙子迅速的翻开,我看到她的纤细而洁白的腿,开满了小小的深刻的伤口。而她的眼睛是湛湛的黑色,安之若素的样子。
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她唱起歌,流水一样的波澜不惊的声音。
时光如同风一样呼啸而过,我说停下来,你可不可以停下来。而她依然面无表情的歌唱,没有节奏没有文字,那些调子柔软的贴在我的耳朵上,把我催眠。

醒来我去找她,我一间一间的敲门。她也许只是躲起来,某一时刻又站在我眼前对着我唱歌。一双漆黑的微凉的眼,冥冥闪烁。
我感觉得到她的裙子,麻布,略略粗糙的摩擦着我的左手心。胭脂红,很少见。
我试图把手掩住她的口,可是她的声音穿透了尘世不眠不休,像孩子一样低低呜咽,下一刻却什么都不见。

凌晨三点十分我举着右手站在黑瓷砖的地板上。镜子里这个姿势如此突兀。风声簌簌的吹过来,我确信她曾经就在这里和我四目相对。
她的脸柔软而明亮,我的手触过去掩她的口。她还在唱,她还在唱。从不曾停下。
我怀疑那是一个幻觉,或者不是。我始终怀疑。

隔天下午我去市中心的超市买果冻和太平苏打,回来的时候坐在公车上看到马路旁边巨大的招牌,朱红做底,木刻的大朵糜烂妖娆的花朵,旁边是四个手写的字,开到荼靡。
我在猜测,是书吧,酒吧,衣服店还是花店。或者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餐厅,提供下午茶和一些特色点心。多少可能,我无从知道。
开到荼靡,我喜欢这个名字。盛放到微微糜烂的地步,暗沉的味道,泛旧的色泽,一张漠然而疲倦的脸。已经是尽头,是要转身还是停留。
于是每天路过这里的时候大我都会侧过脸来看,那扇暗青色的木门里面到底是什么。

周六下课之后一个人徒步到这家店。木门开了,垂着同色调的条纹帘子。
我掀开,走进去,空荡荡的寂静。可以闻到柔软的灰尘的味道。我说,这里是否有人。
里面有女子的声音干净的应道,现在还没开张。抱歉。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一家怎样的店,有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我微微笑起来看过去,她的脸背对阳光,影子碎碎的打下来,而我依然突兀的认出她就是我常常看见的那个唱歌女子。
那一刹那我把右手伸过去,恍然明白这不是幻觉。我垂下脸喃喃说道,你到底是谁。
她递给我一本黑色封皮的簿子,既然来了,就点一样东西吧。你是荼靡的第一个客人。
这里是酒吧,上面罗列的酒都是用花调出来的。我挑了一个喜欢的名字,荷。她低下头去调酒,几分钟后举起一个小小的木质杯子,透明的液体,蜜黄的花瓣。味道很淡,清香而甘甜。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喝天竺葵,薄荷绿的色泽,足以让我一夜安眠。她说话的样子犹如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复。她突然抬起头看我,眉毛轻挑,用这样一种寂静而漠然的表情看着我。缓缓道,你叫什么。

夜里睡不着,明天早晨第一节就是班主任的课。我赤脚在白瓷砖地板上来回走路,响起空洞而晦涩的回声,一望无边的散开。
窗外面有零星的灯光。电脑还开着,小声的放着花儿的歌。我疲倦的低下头,手指苍白的蜷缩起来。
前后左右,张望再张望,始终无人停留一会,容我小小倾诉一翻。
我看着那个唱歌的女子,微凉的唇一张一合,自恋的姿态,只是在对着自己,彻夜彻夜繁华歌唱。
可是要从何说起,要说什么,要怎么结尾,我不知道通通不知道。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我睁着漆黑的明亮的倦涩的眼睛望着她。
请你停下来,安静的听我说话好吗。我只是个想说话的孩子。容我一分钟的寂寞表白。
我想拥抱她的拥抱,我想歌唱她的歌唱,我想穿她穿的胭脂红的裙子,然后手牵手的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日以继日的歌唱。
这些丧失掉文字和节奏的黑白调子缠绕住我们微弱的手指头蔓延到不可触摸的尽头。一点一点的凉却。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在黑夜里又渐渐兀自盛开。
她病态的单薄的寂寞的脸渐渐由我的右手心里隐去。等我,我狠狠叫住她。我要和你一起。
如果有我在你身边,会不会温暖一点。你看我的眼泪不眠不休的从伤口深处绽放开来,大片大片的洁白眼泪,它们是我的宝贝,亦是你的。
我不让你走,我要和你一起。

再见她,是隔天的隔天。星期一。
身后是日光汹涌的湛蓝天空,云朵像碎裂的绸缎丝丝缕缕的剥离,留下班驳的痕迹。我低下头,神色倦怠的走进去。
还是阴暗的,灯光微弱的闪烁。我看着她弯下腰拖地,额前的碎发用素色的发卡别住,动作缓慢,左手腕上缠绕着细红棉绳。
转身是四面苔藓绿的墙,凌乱的涂着漆彩,女子锋利的字迹。世间这样荒芜,寂静深不可测量。如果你不在我的身边,我这样想念你。
是安妮在二三事里写下的句子。我莞尔笑起来,一,我也要写。
然后走到角落里拿起放在小筒里的毛笔,猩红颜料,一瞬间触目惊心。我只写了短短一句话。然后蹲下来抱住头。
六个字:我等你,带我走。
她拿开我手里的笔,长久的注视我,目光潋滟。她的脸渐渐和我幻觉中的女子重叠又重叠,神情寂静,安之若素的喃喃歌唱。纠缠不清的绵软的调子,多么熟悉。
多么熟悉。
那天夜里我离开的时候,她微微仰着脖子问我,你叫什么。而我拒绝回答。
那么我先说,她辗转微笑,眼角叠起细软的纹路。我叫一。一朝一夕的一。 一意孤行的一。一去不返的一。一误再误的一。一日三秋的一。我听着她字字清晰的念出这些成语,这些伤神的落寞的句子,细密的疼痛。
一败涂地的一,我突然接过来。一衣带水的一。一不做二不休的一。一厢情愿的一。我就这样驻足回首,目光纠结,彼此怜惜。
她是太干净的女子,一尘不染,连心里都是空的。所有过往和伤口都已经埋藏好,不剩丝毫痕迹。
是谁可以救我们,没有谁,没有谁。谁都不曾出现。我们惟有自救。一的声音恍惚的响起来,如此微弱而轻薄,她是在自语。
而我却分毫不差的听到,一字不漏。

高三的课程表新排出来。密密麻麻。我对着课本垂下眼,心里有微弱的凉意,我只是,只是不知所措。
回家以后把MP3收进柜子里,安妮的所有书籍收进柜子里。然后我寻找房间里还有任何遗漏的痕迹。我的十字绣我的信纸我的杂志。我抚着眉头落下眼泪。
时光如此汹涌空前的蔓过眼角眉梢,不容许任何人停滞不前。我们要大步大步前行,剪断回忆,然后了无牵挂。
不是坚决,是决绝。两个绝字才足以。
我的幻觉日益严重,不分昼夜的上演。我想知道她在唱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胭脂红的裙子,嶙峋的脚踝,空洞的荒凉的脸,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又忽然不见。我不断的叫她的名字,一,一,你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我们一起唱,我们一起走。
声音骤然暗哑,涩涩的接连不起,我等你,带我走。

那一年,不可回首的仓促的阴暗的高三,我的高三。我一直听到自己在呼唤那个住在我瞳孔深处的女子,不曾停歇的呼唤。
只六个字:我等你,带我走。
醒来脸是皱紧的,瑟瑟疼痛。那些洁净的液体已经干涸,曾经泛滥,然后消失。只留下细小的痂。

开到荼靡很快边红火起来。我和一对视而笑,嘴角扬起,灵犀相通。
似乎很早就预知会如此,只是人多了便起了喧嚣。我开始嫌吵。
于是来的次数渐渐减少,偶尔白天翘课,带了水果和书过来这里,靠着旧木椅上复习。一站在吧台边上调花酒给我,有时候是淡烟红的青葙,味道偏涩。有时候是暗紫红的白芨,花瓣圆润,味道清凉。而我最喜欢她调秦艽,青紫色泽,略加一些马提尼,熏香缭绕。
午后便开始困顿,我睡在里间一的小小木床上,很硬,而枕头异常柔软。可以闻到她的洗发水的气息,是清甜的夏士莲。
她穿着麻布短裤和凉鞋站在外面,缓缓和我说话,关于她食指上的墨绿戒指,关于她左手腕上的红棉绳,以及她如何辗转来到这个城市开这家店。
夏天的阳光盛大繁华,打下厚重的阴影。我浸着一的故事睡下去,一直一直睡下去,眉心渐渐弥漫出暖意。

孩童时候,一出生在北方再北方。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穿单薄的没有蝴蝶结的裙子,红布鞋,头发一直不曾留长。冬天冷的无法入睡,她就靠在祖母的肩膀上掉眼泪,哭累了便渐渐入睡。
祖母不常说话,干活干净利落,手背上有突出的青色脉络。她总是抱着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用脖子抵着她小小脑袋,那片白净的肌肤温暖而清香。偶尔给她讲一些故事,狼外婆和小红猫。她眯着眼睛安静的听。
祖母的眼睛是锐利的深墨色,就这样看着一长大,她不许一说谎,不许一打架,不许一晚回家。至于其他再无要求。而一从来就是内敛而孤独的孩子,小时候不曾和女孩子玩成一片,长大之后亦然。
她总是喜欢用水彩画花朵,烂漫的妖娆的极盛的模样,色泽浓艳。有的时候下笔太重,纸张干透以后花朵往往渗开氤氲成一片流光,看不出形状,却隐隐透出糜烂的气息。
祖母替她报了画画班。可是她不喜欢和很多孩子一起画画,并且要遵循老师要求的样子。于是逃课出来,跑到公元里面看别人放风筝。那些锦绣图案在青天白日下渐渐远去,她咧着嘴回家告诉祖母她也想去放风筝。笑容柔软而干净。
祖母只是沉默许久,没有说什么训斥的话。拿了零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风筝。有花朵,蝴蝶,鸳鸯,蜻蜓许多样式,可是她辗转来回却挑了暗赫色张扬的老鹰。她想飞的快一些远一些,不要回头,再也不回头。
就这样远走高飞。
再后来她考上了市里很一般的中学,上课不常听讲,睡觉看书,以此打发时间。直到高中毕业祖母突然病重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没有特别的症状。一看着年迈的祖母,她轻轻抱住她,然后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面流下眼泪。
她的目光日益涣散,长时间不说话。唯一需要开口就是叫一给她端水,或者扶她上厕所。仅此而已。
祖母离开的时候一就睡在她旁边,小声的和她讲话。她说她要买一间不太大的房子,然后继续和祖母一起住,种一些容易养的花草,开一间小店,总有一天要结婚并且生个女孩子。她这样讲的时候眉眼都弯起来,她说祖母,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一转身看到她的眼睛已经合上。冰凉的,苍白的。
她轻轻的握住祖母略微浮肿的手,说,我要带你走。去我们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之后一就带着祖母的骨灰来到这里。她拆掉了祖母胭脂红的裙脚,把红棉绳缠在左手腕上。然后把祖母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墨绿的银戒指取下,因为太大,只好戴在食指上。时日久远,戒指已经丧失了光泽。
可是她喜欢这样的绿色。寂静的微温的。遍布回忆。
她记得祖母喜欢吃绿豆糕,只会讲两个故事,穿长长的色泽明艳的裙子,洗碗扫地都非常迅速。那些过往日以继日的氤氲开,像她画坏的花朵一般,不见形状只有颜色。
然后她用所有的钱开了这家店。起了名字叫做开到荼靡。一转身对着我说,是谁可以救我们,没有谁,没有谁。谁都不曾出现。我们惟有自救。
眼泪落下,簌簌的凉意尽然。我不知道那是在梦里,亦或真实的身边。
她始终是静默且安然的样子,把所有都埋葬掉,深深埋葬。这样干净的纤尘不染的女子,语速缓慢,字字如刻。
有时候我们走在风声茫茫的夜色里,灯光暧昧,两只手同样冰凉湿润,我狠狠捏住她说,一,你要等我,我们一起走。

四五月份我开始昼夜不停的埋头在课本里面。甚至连做梦都是在做题。偶尔疼痛起来,左手按住心脏的地方,缓缓的长久的深呼吸。
没有眼泪。没有眼泪。我的洁白温暖的宝贝们已经遗失在莫名的地方。
我只有不顾一切的行走行走,不可以有任何停留,亦不可以回头。所有幻觉渐渐泯灭,寥寥落落的模糊了去。
左手伸出去,我想遮住那女子的口,我要她停下。可是还未伸开手她已经不见,惟有胭脂红的裙子高高的扬起来,有大片的风涌来,四面八方的涌来。
只听到风声灌耳,我怀疑那是一个幻觉,或者不是。我始终怀疑。

六月底出了分数。我对着电脑静默许久,心脏轰然冥响。
只是几个数字,只是如此,我微微的笑起来叫她的名字,我说一,现在我要和你一起走。然后我坐上巴士到超市附近下车,那些丧失掉文字和节奏的黑白调子不眠不休的缠绕耳边,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在黑夜里又渐渐重生。
一的脸像花朵一样瞬间绽开,如此寂寥并且苍白,眉眼疏离,嘴唇微弱的张张合合。
我走进去,又是这样一个下午,身后是日光汹涌的湛蓝天空,云朵像碎裂的绸缎丝丝缕缕的剥离,逼迫一般的痛楚。
房间昏暗,我闻到柔软的灰尘的味道。里面是空的,没有人,没有吧台,亦没有木刻的大朵招摇花朵的招牌。可是我却找到那面苔藓绿的墙,上面有猩红的凌乱的笔迹。
我等你,带我走。
而一曾经写下的安妮的句子却消失不见。可是我确信它曾经就在这面墙上,出自一个笔锋凌厉的女子手下。
恍惚间记起疏落掉的一个细节,一突然抬起头看我,眉毛轻挑,用这样一种寂静而漠然的表情看着我。缓缓道,你叫什么。
那时我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我说,我叫一。如此定然。这个昼日昼夜繁华歌唱的女子面无表情的念道,一,一枕黄粱的一。
她的声音绵软起伏,抑扬顿挫,然后又缓缓缓缓凉却。犹如曾经开至极盛的昙花,转眼零落,徒留下暗陈的糜旧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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