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完)

2003-11-06 10:04 | fantavision

<十二>
                 
  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阳光灿烂的早晨醒过来。
                 
  昨夜的昏眩和恐惧在被阳光温暖的房间中毫无痕迹,他眯着眼看打开的窗,明亮的光线使他的视线非常模糊。
  似乎眼前有一件明朗的,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东西在向他靠近。可是他无法看清。
  他慵懒地用手背擦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再次睁开。
                 
  然后他看见了她。
                 
  ……
                 
  他很惊讶自己一点都不惊慌失措。似乎昨夜的极端恐惧和震撼使他感觉麻木。或者在这样温暖明亮的阳光中,一切荒谬和恐怖的事物都应该是畏缩着和无可遁逃的。
  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微笑时嘴角的一丝美丽的阴郁,两个洁白的尖尖的小虎牙,可爱的单眼皮。
  是她吗。
                 
  他记得昨晚她停止了手指疯狂诡异的舞蹈,微微侧过身来,沉默地凝望着倚着门框的疲惫的他,用一种低沉奇异的声音对他说——
                 
  可以,过来陪着我跋涉吗。我感觉寂寞。非常。
                 
  他还记得昨晚陷入昏厥之前,对自己反反覆覆地说,那是她的幽灵,复仇的幽灵……然后又忽然狂笑着,大喊,不!你不了解我的爱情!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是没有罪的!!
                 
  而这个“幽灵”,现在正俯身看着他。在这个明媚的早晨。她的发丝在阳光里微微发亮,若有若无地拂过他放在胸前的纠缠的手指。
                 
  他的疑惑像一些互相缠绕的铁丝,慢慢没入海底。
                 
  她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他注意到她的微笑。确实不是她。确实不是她的幽灵。那种微笑有一种真正阴郁的味道,不像她的只是一种细小的装饰。
                 
  醒了。她轻声说。好像不是对着他说而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他看见她微微地点头。
                 
  你好。昨晚真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他想不出更好的问题。
  她立起身,在床沿坐下,侧着脸狡黠地望着他。
  因为有一天,房东把我错认成你女朋友了。我不喜欢做任何人的影子,就算我们并不认识,就算只是被错认也不行。
  他微微张开嘴,有些惊讶的样子。然后呢?他问。
  我去你的酒吧看过你。
  为什么?
  对你很好奇啊。
  只是好奇吗?你为什么有我房子的钥匙?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阴郁的微笑。这种微笑使他忽然感觉微微的疼痛。他看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风雨之夜,一个女孩子没有带钥匙被关在门外,而她又是房子主人的女朋友,你说房东老伯伯会不会忍心不给她钥匙呢?
  他奇怪自己居然没有一丝的愤怒的感觉。
                 
  我坐在你的酒吧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看着你。你的面前摆着高高低低的玻璃瓶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透明的液体……而你把这些柔媚或者坚硬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像巫师的魔法……你永远哼着同一段旋律,阴暗神秘的优美曲调……每天午夜我都在这段调子中沉没……
  她仍然微笑着,梦呓般地自言自语。
                 
  我像你女朋友吗。
  像……他喃喃地说着,眼神迷离。
  看清楚一点……真的……非常像吗……她慢慢靠近他。她的呼吸里有紫藤柔美忧悒的气息。
  不……并不非常……
                 
  他深深地吻着她,被紫藤神秘妖异的气息缠绕着,一直沉溺……
                 
  ……
                 
  这么快速奇怪的爱情,就像他忽然调出的一杯有惊人的美艳味道的鸡尾酒,只想一下子让它在舌尖燃烧。等到一切都冷却以后,却再也记不起过程,只有渐渐消失的气味蔓延进记忆深处。
                 
  他强迫自己相信他和她的爱中没有她的影子。
  相似的外表之下,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她的明亮和她的阴郁。
  他曾经那样地喜欢她明亮的外表,却得不到她明亮的灵魂。于是他毁灭了她的一切。她的生命在樱花树下滋养着这株妖异的花树诡异开放的花朵。这种毁灭中有一种空虚和苦涩的失去。他还是捉不住她的灵魂像捉不住游离的空气。
                 
  而现在,她的阴郁,从身体到心,都是他的。
  她爱着他。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他知道她很清楚他还深爱着她——他以前的女朋友,跟她相似的女孩。
                 
  因为他们每晚都是在她的沉船的音调中渡过的。她弹着她留下来的,低音部微微倾斜的琴,他轻轻地哼着那首曲子,在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深深而狂乱地吻着她,微笑,狂笑,叹息,哭泣,然后和她一起没入黑夜倾斜的异域。
                 
  她的眼神里有复杂的疼痛。可是她一直沉默

<十三>
                 
  他每晚都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回家。
  酒吧里的常客都是一些表情冷漠的年轻的单身男女。他们喝烈酒或者味道辛辣而甜蜜的鸡尾酒,听那架深啡色的钢琴寂寞地歌唱。可是他们从来都不喝醉。
  有时他自顾不停地调酒,把那些透明的有精灵的气味的液体混合又离析;有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默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和眼角闪烁的泪痣,陪着他们直到酒吧打烊。
                 
  ……
                 
  她的手里是一根带着泥土和零碎的樱花花瓣的纤细白骨。
  她轻轻地哼起一首歌,然后重新把它深深地掩埋在樱花树下。
                 
  这曾经是他和她的秘密花园。他们共同发现和爱着的领地,不曾有谁的涉足。
                 
  现在她来了。从她第一脚踏上这片小小的,被樱花覆盖的土地开始,命运之轮就开始它不可遏止的旋转了。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她闯进他的生命之前的一个午夜。那一刻她印证了她的预言。
                 
  ……
                 
                 
  他们每晚都在她的沉船的音调中渡过。还有他的微笑,狂笑,叹息,哭泣和吻。然后他们一起没入黑夜倾斜的异域。
                 
  而今夜似乎是一个特别的时刻。
                 
  她从他的吻中挣脱。在那么切近的距离里他的眼睛像被紫藤的气息缠绕的深井。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她也和她一样从他的吻中挣脱开来。她的唇上有陌生的气味——他所没有的,属于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气味。
  而他一直沉默。
                 
  可是现在,此刻,她眼中的意味不同。和她不同。
  她的眼神中有柔情,阴郁,幸福,疼痛。
  纠缠的矛盾。
                 
  怎么了?他侧开身体,手臂压在琴键上,一片低沉的回音蔓延开来。
你爱她吗。
                 
  她忽然问。
                 
  他点头。他在沉默中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迟疑。
                 
  她微笑了一下。那种紫藤一样柔美阴郁的微笑。
  是吗。
                 
  那么你爱我吗。
                 
  沉默。
  然后她听见他说——我像爱她一样地爱你。
                 
  她离开了很久吗。
  不。只是一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细长的烟,微微的苦涩味道在空气中四处蔓延。
  窗外是盛开的妖艳如血的樱花。
  是去年的今天。她离开时,樱花也是像这样疯狂地开着……整片泥土都被腐败的花瓣甜美颓废的气息和汁液淹没了……她沉睡在这片血海之下……她会喜欢那里的吧……因为她爱我,而我喜欢她沉睡的样子……只有她的梦境是只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难道你……
                 
  他转过身凝望着她——
                 
  是的。我杀了她。
                 
  ……
                 
  沉默。
                 
  她站起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很快地喝光,仿佛要把刚才他那句棱角尖锐的话融化掉。
  然后她倒了一杯柳丁汁给他。甜腻微酸的汁液在夜滞重的空气中天真地微笑着,露出明亮的橘色。
                 
  为什么?她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冷漠中隐藏着一丝微笑。
                 
  我不是说了吗。只有她的梦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没有别人的涉足。我们的爱情永远是唯一的,纯净的。
  她的生命……我给了她的生命一个美丽的结局……
                 
  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走近她,深深而温柔地给了她一个吻。然后低声地问她——
                 
  你知道世界上最美丽的毒药是什么吗?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像巫师的咒语——是爱情。是在所爱之人的吻中幸福地死去。
  氰化钾是一种像玻璃瓶子里的透明液体一样的美丽魔法……施了恋爱咒语的酒心巧克力,有甜美致命的内心……在恋人的唇间和深吻中幸福地传递……她在我的双臂间沉没,我看见诡异的花朵在她的瞳孔中美丽地开放……
                 
  他感觉自己正在沉没。她的脸在眼中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然后他感觉到她吻着他,在他完全没入黑暗和沉睡的海底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她反反覆覆地低声对他说——
                 
  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是没有罪的……

<十四>
                 
  他感觉自己正向海面浮上去。周围是模糊的深紫色和深蓝色的阴影。寂静无声。
                 
  剧烈的头痛。
  他把手掌放在苍白的额头上,上面是冰冷的汗滴。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孤独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
                 
  空无一人。
                 
  他静静地躺着。微弱的光透过深色的厚窗帘照在地板上。
  一种熟悉的,甜美颓败的气息在身边轻轻蔓延开来,把他慢慢淹没。
  他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掌心有一片樱花花瓣。
  那种苍白中透出的血色,娇弱,妖异而美艳。
  他是如此熟悉。她的血液的颜色。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上、地板上,铺满了樱花美异的花瓣!这种淡薄的血色像一张诡异而温柔的微笑的脸,在失去的过往中渐渐变得清晰。
                 
  然后他看见身旁躺着一副白骨。
                 
  微弱的光线中,血色的花瓣上,这副纤细美丽的骨骼发出微微的雪色荧光。
  苍白,干净,甚至……晶莹剔透。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在梦中回到了一年前的这个晚上。酒心巧克力在他的嘴里融化了薄薄的一层,美丽的甜蜜味道。然后它从深吻着的唇间传递到了她的口中。这个甜蜜的游戏。她曾经最喜欢的游戏。
  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一刻还会接受他的吻——在前一刻刚刚对他说过要离开他。是因为熟悉的游戏让她忽然感觉疼痛吗。是因为不舍吗。
  那个致命的吻。那颗致命的酒心巧克力,致命的内心。
  美丽的毒药。
                 
  到今夜刚好是一年。
                 
  确实是她的白骨。那个——沉没在樱花树下的女孩。在沉默了漫长的一年之后,浮出了那片妖异的血海,重现在他的眼前。
                 
  仍然秀美的,骨骼纤细的下颌轻轻含着一颗心型的酒心巧克力。
                 
  ……
                 
  沉默了很久。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一切都在低低地申诉。一种哀怨的声响。恋爱。热爱。钢琴曲。简单清新地活着。没有怨恨的生命。单纯的生命。想像风一样自由。想得到幸福。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她已经死去了。
                 
  他用手轻轻托起她美丽的下颚,慢慢地靠近她。这个过程是如此缓慢,仿佛就这样走过了漫长的一生。过去的一切,所有的过往像一场荒芜的幻梦。
                 
  这是一种幸福吗。
                 
  他微笑着。俯下身吻她。把那颗酒心巧克力含在自己的口中。
  甜蜜的外层慢慢地融化,然后是它辛辣致命的内心。他从不曾调出过这样美丽的味道,是死亡的血色混合着爱情的绝美花瓣的味道。
                 
  他吻着她的白骨。直到没入永远的沉睡之中。
                 
  这是一种罪。是的。我承认这是一种罪。爱情也是有罪的。因为我囚禁了你。而你因为挣脱而死去……那么,我也要在这种罪中沉没吧。这是一种惩罚。而对我而言,是一种矛盾的幸福……
                 
  ……
                 
  门打开了。她走了进来。
  地上是一副美丽的白骨,和一个渐渐变得冰凉的躯体。
                 
  她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诡异的舞蹈中,那首有着沉船的音调的钢琴曲像幽灵一样苍白地浮出海面……
                 
  然后音符悴然中断。她慢慢在铺满樱花的地板上倒下,和他一样沉没入永远的梦境……她的脸上是静静的微笑,和一滴清澈的眼泪——
                 
  姐姐,你还满意吧这个男人这种沉没的方式你一向是唯美的连死亡都要以一种优美的姿势沉没
                 
  还有你我也要谢谢你了这个最后的吻是这个美艳的游戏完美的结局她终于可以微笑着沉睡了
                 
  可是……
  有一件事情是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我预先排演的命运里所没有的命运之轮周而复始地旋转谁又能预料到将会走近什么——
                 
  这艘巨大华丽的沉船我也是乘客之一因为……
                 
                 
  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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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寂寞的同时,我点燃了自己